[摘要]所以鲁迅又说,那些因文罹祸者,“有的是卤莽;有的是发疯;有的是乡曲迂儒,真的不识讳忌;有的则是草野愚民,实在关心皇家”。
关于清朝文字狱,鲁迅在《且介亭杂文·隔膜》中说:“大家向来的意见,总以为文字之祸,是起于笑骂了清朝。然而,其实是不尽然的。”鲁迅说的“不尽然”,也不尽准确,检阅有清一代所有文字狱,真正“笑骂了清朝”的,实是微乎其微,如《曾静谴徒投书案》有明确的反清意向,并煽动陕西总督岳钟琪起义;《伪孙嘉淦奏稿案》将矛头直指“十全皇帝”乾隆,说他有“五不解、十大过”,将乾隆的政策及权贵重臣骂得体无完肤。除此之外,更多的是自上至下的疑神疑鬼、周文深纳、无中生有的构陷,还有的就如本专栏前两篇写过的,对满口疯话的精神病人的扑杀。
所以鲁迅又说,那些因文罹祸者,“有的是卤莽;有的是发疯;有的是乡曲迂儒,真的不识讳忌;有的则是草野愚民,实在关心皇家”。
最后这一类,用今天的话来说,就是“自干五”。
(一)“十全皇帝”被打脸
在上篇《萌化清帝时,我们在萌化什么》中,我们已八过“刘震宇《治平新策》案”。案中的男一号刘震宇,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“自干五”。他之所以撞到枪口上,初心只是为国分忧——见官府长期捉拿不到马朝柱,于是急朝廷之所急,主动献策。
马朝柱是湖北蕲州人,乾隆十二年,他在罗田天堂寨租有一片林地,以垦荒为掩护,密谋反清。就像历史上绝大部分的农民起事一样,马朝柱也假借神示来啸聚民众。当时天堂白云庵和尚正修跟马朝柱密谋,编了一本书,称马是“天命神授”,“二十岁即得天书宝剑”,还说四川峨眉出有幼主,名朱红锦,系大明皇帝后裔,又有大学士张锡玉、大将吴乘云统兵三万七千为辅……这么一忽悠,信的人还真不少,纷纷捐银结盟。《清实录》中称马朝柱“以贫难度日,设法骗银”,也不全是抹黑,只是马朝柱为此准备了五年,正修帮他写有讨清檄文和《囤粮》、《敬神》等文,拟定“统掌山河,普安社稷,即受天命,福禄永昌”的起义口号,还到处招兵买马——纲领、策略、口号、行动都齐备,这么大阵仗,只是为了“骗银”,说不过去。
但是,马朝柱毕竟策划不周,终因泄密而仓促起事,清兵两面夹攻,只两天时间,便攻破天堂寨,将马朝柱母亲、妻小及和尚正修等一百余人逮捕,就地处死。马朝柱则在乱战中逃得一命。
马朝柱的起事,就算只放在清朝历史来看,也只是昙花一现。所以,现在大家只知白莲教、义和团、太平天国等,马朝柱是谁,鲜有知者。但是,乾隆显然不这么想。要知道,马朝柱起事是在乾隆十七年,那正是所谓的“康乾盛世”的巅峰,据说全国GDP占全球一半,这个好大喜功的“十全皇帝”正在做他的千秋大梦,一个农民的起事(几乎同时,浙江温台县还发生贫民抢米事件),几乎是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,恼羞成怒也在逻辑之中。所以,马朝柱逃匿后那一两年时间,《清实录》中充塞着很多关于马朝柱行踪的密奏、上谕等,全国风声鹤唳,到处捕风捉影,就是一直找不到。一年半过去,当那个倒霉的“自干五”刘震宇于乾隆十八年九月“来到长沙”,尚“见查拿马朝柱告示”(《范时绶奏刘震宇呈书讯拟黜革折》,乾隆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)。
(二)触及意识形态底线
刘震宇虽年逾古稀,几十年考公务员皆不中,仍是矢志不忘报国。早在乾隆六年,他就著有《佐理万世治平新策》一书——一听这名就知道,他是直接奔着“国师”去的。书成之后,他当然不甘寂寞,先是呈送抚州知府,又呈送江西巡抚“求为进呈”,目的不外想让最高领导看到,图个“破格擢用”。后来,见这两位爷都不鸟他,“遂刷书货卖,卖过若干实难记忆”。
那么,刘震宇的《佐理万世治平新策》有何“新策”呢?首先,“各条内感颂圣明”,即每一条都有歌颂乾隆的内容。至于具体策略,“清户口、限归期、查船户、设评事”等,“原系缉匪之法”。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?对了,换一种说法,这就叫“网格化维稳”。
这些所谓的“新策”,在湖南巡抚范时绶等官吏看来,自然是“陈腐套袭之言、迂阔难行之事”,真真是班门弄斧了,难怪抚州知府、江西巡抚根本不鸟他。只是范时绶阶级警惕性高一些,发现里面还有“言朱注错谬、请贬关圣封号祀典及更易衣服制度等条”,“尤为不经”。
朱注,即理学家朱熹的《四书集注》。在今人看来,提出跟朱注不同的观点,纯属学术论争,何罪之有?这么想,那可真是很傻很天真了。要知道,宋朝的理学家朱熹,在世时虽然因为扒灰、纳尼、争妓、吞财等闹得名声大臭,还被皇帝罢了职,但因为他对儒家典籍的注解更有利于皇权的统治,在元明时代就被统治者捧上儒学正宗的地位。满清虽然推翻了“反动的朱家王朝”,但在思想控制方面,还是对儒家思想一脉相承的。早在康熙五十一年,朱熹便被“升配大成殿东序为十一哲”,即位列孔子身边,成为“孔门十哲”之外的第十一哲;乾隆五年,乾隆则下诏说,程朱之学“得孔孟之心传……循之则为君子,悖之则为小人;为国家者由之则治,失之则乱,实有裨于化民成俗,修己治人之要”。一句话,即“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”。
这么一来,朱熹就成了比孔子更加碰不得的神。事关意识形态,凡是对朱熹的质疑,便统统有颠覆满清政权之嫌。刘震宇之前,进士出身、曾担任过监察御史的谢济世,就曾经在雍正七年、乾隆六年两次因在其注书中“肆诋程朱”而被卷入文字狱。第一次还被雍正判死刑,并被绑赴刑场陪斩,最后一刻才宣布圣旨,对他“从宽免死”,“令为苦差”。而乾隆六年那一次,谢还算幸运,也许那时乾隆自感帝位未稳,不想大兴文字狱,还标榜“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”,故只是下旨将谢书及板片悉数销毁而已。
刘震宇就没这么幸运了,他碰到的是登基十八年的乾隆,帝位稳固、自信爆棚,岂容一介书生对最高意识形态指手画脚?
(三)更易衣服即颠覆政权
刘震宇之倒霉,还因为他撞到乾隆的另一个枪口上:更易衣服制度。
儒家眼里,服装是“夷夏之防”最重要的标志。孔子对管仲虽颇有微词,但他还是认为管仲对历史发展有大功劳的。在《论语·宪问》篇中,孔子如是说:“微管仲,吾其披发左衽矣!”如果没有管仲,我现在就得披发左衽了。披发左衽,那是“夷狄”的装束,孔子的意思是,管仲相齐桓公,使其称霸诸侯,一统天下,如果不是这样,现在我们早就被野蛮人统治,也变成野蛮人了。
满清入主中原,在当时汉人眼里,正是“以夷乱夏”,满人的旗装,更备受汉人诟病。所以,满清入关,便在全国强行“剃发易服”,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——从仪容仪服上,也要你们服服帖帖的。
乾隆本人对汉服的态度,其实是很矛盾的。他自己便留下许多身穿汉服的画像,但同时又多次阐述为什么要保留旗装、禁习汉俗。他写的《金世宗论》,就称赞金世宗禁习汉俗,批评其子孙易汉服几十年便亡国,并发挥道:“盖自古帝王,未有不以敬念先业而兴,亦未有不以忘本即慆滛而亡者。”也就是说,乾隆是把更易服装上升到“忘本弃旧”的高度,并会因此而“亡国”。
在此思想指导下,他见到竟然有汉人书生建言“更易衣服制度”,自然暴跳如雷了,认为这是“妄訾国家定制,居心实为悖逆”,所以,“此等逆徒断不可稍为姑息,致贻风俗人心之害”(《将刘震宇即行处斩谕》,乾隆十八年十一月十二日)。综上所述,刘震宇自是非死不可了。
乾隆汉服图(清·郎世宁 《弘历观画图》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)
(四)死得其所
那么,刘震宇死得冤吗?
乾隆十八年刘震宇被斩首时是七十岁,推算一下,他生于1683年——那一年,是康熙二十二年。那一年,清军将南明残存势力消灭干净,施琅又带兵收复了台湾,真正的一统江山。也就是说,刘震宇是生于新中国,长在八旗下,从小接受的是皇帝“爱民如子”的教育,估计也从没听说过发生于四十年前的“扬州十日”、“嘉定三屠”,只知道欣逢盛世,见到祖国这么强大,顿生拳拳爱国之心,也在情理之中。但他也有恨,他恨的就是马朝柱之流的反贼,他想不通,生在这么好的国家,你不知感恩,为什么还要作乱?见朝廷长时间捉拿不到反贼,他更是捉急,只可惜一介书生,不能亲自上马杀贼,几十年苦读圣贤书,只好发挥所长,献计献策,只希望圣主垂青,采纳他的良策,大清江山,千秋万代。
但他没想到,他想做一颗国家的螺丝钉,却被国家视为眼中钉。这样的人,被拔掉,被斩首,国家才能得到一时的安宁。所以,从这一点上说,刘震宇所流的血,是真正的“狗血”,他的死,也是死得其所,丝毫不冤。若泉下有知,明白乾隆爷拿他儆猴的苦心,想到自己终于为“治平”作出贡献,也是“纵做鬼,也幸福”了。
作者:余少镭(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广州媒体人,专栏作家)